敛雪

Chapter 3

好多年没回到老家了，旧式的建筑还保留着被淘汰的金属门锁，林更新光是开锁就花了好一番工夫，进了家门来不及去收拾扛了一路的大包小包，第一件事就是冲去卧房，把背后的金贵祖宗放在了床上。

要知道，这可能是他人生中见过最高级的AI，绝对不止有R级——刚才在路边背起它的时候，还隐约能感觉到对方胸口的起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耳边的呼吸越来越浅，背后的起伏也越来越轻，就好像在模拟一个人类的死亡，逼真到让人犯怵。

于是林更新进了屋，用最快的速度将对方的衣服解开，企图通过找到一些工业痕迹来印证自己的猜测——这真的是个仿真系数超高的AI而已，不是真人，不是真人，不是真人。

可是翻前翻后，只觉得触手柔软，连毛孔和皮肤上的绒毛都与真人无异，他不信邪地摸了几把，凌乱地发现甚至骨骼的形状都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如果不是左边肩膀上有受伤的痕迹，破损的表皮之下露出一点机械的影子，他就要怀疑自己装逼失败耽误了一个病重的美少年。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喝了口水，冷静下来。

然后，生平第一次近距离接触R级以上AI的兴奋感不可控制地浮了上来。

跟许多买不起豪车却精通配件的同龄人一样，林更新浸淫科技期刊多年，对R级以上AI的知识储备绝对不少。经过检查，他判断这个名叫“吴亦凡”的AI只是由于能源不足自动关机，只要找到充电的办法，重新启动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到它的电源——通常来说，一些设计者会让AI在电能不足的情况下显现出人类呼吸困难、或是供血不足的症状，借以提醒主人及时充电。

林更新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那“年轻人”虽然虚弱，但仍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当呼吸与心跳同时停止的时候，它才彻底关了机，而在昏迷……不对、关机之前，它曾经很痛苦地按着胸口。

灵光一现，他立即用手指在AI的胸骨上按压起来，几经寻觅，果然在两根肋骨之间、大约心脏的位置找到了一个插槽形状的突起。

感觉看到了希望，他立刻用小刀轻轻划开仿真的皮肤，然后就傻眼了——居然是个USB！

什么玩意儿？！这么高端的一台机器，为什么会配一个这么低端的电源？？！

强行按捺住“R级AI配USB=鲜花配那啥”的痛惜之情，他还是不得不认命地在老宅里翻箱倒柜找起了接线板，长长的电线歪七扭八接了仨，总算是把USB充电器接上了插槽。

纵使心里有数：如此慢的传输速率可能几天几夜也难以支撑一台高级AI几小时的运作，但林更新还是万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在此半个月间，可能是有心事的缘故，他也没多少兴致去寻思开店的事，只是把老宅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顺便去本地一户亲戚家串了个门。

要是将来生根于此，总要互相有个照应。

亲戚是他父亲的堂弟，原本是老实巴交的农场主，后来改行贩卖野生药材，进雪山采一次药来回要好些天，只留下十几岁的女儿宅在家虚度青春。

这女儿算是林更新的堂妹，有个不俗不雅的名字，叫林飞霞，是个史诗级敬业的……追星狗。

他上门的时候，这位某明星亚斯兰北区后援会会长正在一脸笑容地追着自家爱豆的新戏，看见亲戚上门连杯茶都不倒，话也懒得多讲几句。

“我爸呀，他又进山了，可能下个星期回来吧。”

林更新只能点点头，扫了一眼她的屏幕没话找话道：“这白毛是谁，你又换偶像了？”

“才没有！”林飞霞怒摔键盘，“我对哥哥的情义海枯石烂！就算他出国深造三年，回来以后我还是他的饭！”

“哟，出国深造啦？”林更新耻笑她，“我猜不出俩礼拜你就要换偶像了，我每次来你迷的人都不一样。”

“我靠，一直都是一个人好么？人家只是换了发色，你个脸盲症患者出去出去不要跟我说话！”

就这样，这趟串门前后共计十五分钟不到，林更新就被堂妹用鸡毛掸子赶出了大门。

左右闲来无事，反正已经出来了，他干脆去了趟超市，购置了些生活必需品，又被门口的巨幅广告图洗脑顺手买了瓶海盐柠檬味的饮料，拧开瓶盖慢悠悠遛回了家。

一到家，进门第一件事就是例行探视“睡美人”。

充了半个月电，AI虽然整体仍处于休眠状态，但有一些程序已经逐渐恢复了运行——两天前，林更新发现它原本苍白的皮肤开始变得红润，而肩膀上的伤口却开始缓慢地流血。

以他的智商，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估计这台AI早就知道自己电量不足，为了省电所以关掉了自己的外循环仿生系统，包括体温与血液流动，加上北区天气严寒，这才导致“年轻人”在车站的时候脸色差到仿佛命不久矣，宛如僵尸大片——血液不流通罢了。

而现在，随着电量的恢复，“睡美人”全身上下唯一不像人类的气色被调整过来，当真可以“以假乱真”，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头疼的问题，就是它肩膀上的伤口始终无法愈合，好不容易有了干涸的迹象，稍微一碰又会出血。

林更新解开之前绑上的纱布，果不其然又被染成了红色。

可能刚才在外面吹了冷风，他脑子一抽就想出来一个损招，翻出从前祖母用过的绣花针和棉线，在破口附近比划了几下，打算手工给它缝上——医生还给病人缝刀口呢不是？

奈何大老爷们不适合干细活，一个手抖就给缝歪了一针，正手忙脚乱地拆线，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虚弱的询问：“你在……干什么？”

“还能干嘛啊，打补丁呗。”下意识地回答完问题，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果然看见“昏迷”了十多天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此刻正略微复杂地看着自己。

林更新：“……”

强装镇定地从对方身前爬起来，他清清嗓子找回了主场的气势：“咳，你的染料总是弄脏我的睡衣和床单，我才准备——”

“不能这么缝，会往内部漏水。”

完全没有在听他解释，恢复运行的AI一脸没睡够的表情从床上坐起身，低头看见插在胸口的电源，伸手想要拔掉，但不知为什么又放了回去，转而揉了揉眉心，像普通人醒神那样安静了片刻，再睁眼时已经没了困倦的表情。

“谢谢您救我，这些天给您添麻烦了。”并没有追究自己为何会不着寸缕地躺在对方的床上，AI真诚而礼貌地道谢，视线在卧室里搜索过一遍，最终落在那只黑色的行李箱上。

“不好意思，能把衣服还给我么，我这就离开。”回过头，他看着呆立在床边的林更新，平静地说道。

 

Chapter 4

林更新之前想象过各种AI醒来之后的场景，作为一名在逃人员，清醒之后立刻离开也在情理之中，但当他亲眼看见对方用打火机烧焦不断出血的伤口，利落地拔掉电源穿上衣服，没事人一样提起行李箱就走的时候，仍然觉得有些……微妙的遗憾。

毕竟，这也许是他今生今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R级AI“亲密接触”的机会。

“就跟之前说过的一样，我们就当没见过彼此，这也是为了您好，另外，再一次感谢您的帮助，但很抱歉，我暂时没有办法报答。”

老宅的大门口，AI好看的脸上带着疏离又淡漠的微笑，认认真真地给他鞠了一躬，然后提起箱子转过身——这一次没有再摔倒，它步履从容地向前，没有回头。

直到它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林更新也没能找到合适词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当是一次奇遇吧，他自我开解着，自己与这台AI的邂逅只是一场陆离的梦境，就好像在路边搭救了一只可怜的小猫，换来一声感激的“喵呜”一样，落地无痕，转瞬即逝。

就这样想着，他很快说服了自己。

后来，生活顺理成章地走上了正轨。

走街串巷货比三家，在繁华的路段盘下了一间小店，联系了装潢公司，从选材到装修，前后花费了月余的时间才布置完自己的店面。

大功告成的那天，林少东家大笔一挥落下四个大字，继承祖父的名号挂上牌匾——林氏饭店。

一家三代人的梦想，终于在数十年后的故乡，再度起航。

入夜，几个帮忙搞装修的哥们为了庆祝，硬是把他拉去了酒吧，扛着一箱啤酒往桌上一搁，说是不醉不归。

林更新心情不错，爽快地应了邀，迷蒙间听见舞台上主持人介绍着打碟的DJ，台下的观众随之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凑热闹朝那处张望了几眼，只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戴着帽兜的高挑身影上了台，十分有范儿地一抬手，简单的动作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台下的气氛，好像整间酒吧都跟着沸腾了起来。

“现在的人啊，就图个新鲜。”见他看得入神，旁边的哥们儿凑过来说道，“就这个DJ，前几天刚来的，不止会打碟，大提琴也会拉，钢琴也会弹，这不，才几天就有了这么多粉丝。”

左右不关自己的事，林更新随口接话：“会弹钢琴怎么不去正规大酒店啊，那里可比这小酒吧挣得多。”

哥们儿耸耸肩：“这谁知道，可能人就爱这儿呗，昨儿个才被一男粉丝起哄表白呢，今天还不是照来了。”

酒过三巡，哥儿几个都有些上头，林更新想着明天还要开店，以去洗手间为名逃过一局。

这时已经是下半夜，走到街边点了根烟，冬夜的风吹得人一激灵，微醺的脑子也清醒了大半。

正想着抽完这根烟回去再喝一局就散，忽然听见斜对过巷子里传来一声怒骂：“我说，你别不识抬举，你能在这儿混还不是大爷我看得起你！”

哟，这是碰上了经典桥段“醉汉闹事”，林更新懒得掺和，刚准备离开，就被随之而来的另一个声音定住了脚步。

“松手。”——简短的两个字，低沉里透着年轻的质感，听不出什么情绪，熟悉却记不住在哪里似曾相识。

“我就不松你奈我何？小子，让你去陪我们老板喝个酒已经是客气的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让你个黑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再说一次，松手。”

好家伙，如果说刚才还有些举棋不定，那这回就由不得不信了——当林更新反应过来的时候，脚步已经不知不觉转了个弯，快速向那条巷子靠近过去。

只不过巷子里的剧情显然比脚步更快，只听见“咚咚”几声肢体撞击的闷响，下一刻已经有人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林更新出现在巷口的时候，正看见这么一幕：一个高瘦的身影将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掀翻在地，打斗中帽兜从头顶滑落，露出了一头乖顺的黑发，和一张戴了口罩的脸。

这熟悉的“盔甲”，是那个DJ，同时也确实是……记忆中的，那个“人”。

察觉到巷口有人，“人影”警惕的抬头，没想到看见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忘了动作，一个疏于防备的空隙，就被手底下的壮汉钻了空子，抄起酒瓶狠狠敲碎在膝盖上：“臭小子还敢跟我动手，不想混了，来人啊！快来人啊，给爷爷揍死他！”

听见那壮汉的呼喊，“人影”皱着眉头“啧”了一声，干脆扔下对手不管了，径直冲到巷口，拉起还在发愣的林更新拔腿就跑。

而林更新好像酒还没醒，就这么被拽着晕晕乎乎一通跑，风驰电掣里冰冷的寒风灌了一肚子，直到背后追赶的动静彻底消失，才算停下来歇了口气。

此时已是凌晨2:00，僻静的街道上，相同的情景巧合地重演。

冬夜里练肺活量着实要命，林更新刚缓过一口气，还没等说话，就看见对面的人一把摘掉口罩，用一个几乎可以说是性感的姿势捋了把凌乱的头发，与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几秒，最后无奈地笑了：“世界真是小，这么快又见面了。”

什么玩意儿？林更新捋了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在那家酒吧打工？”

“今晚之前是，从现在开始不是了。”AI弯下腰，不知道怎么调整了一下被酒瓶击打过的关节，略显怪异的站姿随即恢复了正常，“目测那里可能还要闹一阵子，你还是过会儿再回去，免得被拖累。”

想起之前在列车上优雅翻着书的年轻人，又想了想刚才在酒吧舞台上打碟的DJ，林更新一时有些混乱，见他说完就准备离开，赶忙几步追上去：“喂，你干嘛去？”

“挪窝跑路啊。”AI转过头理所当然地说，“我的行李箱还放在酒吧宿舍，当然要趁他们想起来之前取走。”

应该不是错觉，近一个月未见，林更新发现它的气质发生了某种改变，大致体现在：跟人沟通不再机械式的彬彬有礼，词汇量也丰富了很多，甚至连口音都地道了不少——与上次见面相比，简直产生了质的飞跃，任谁跟它面对面交流，想必都不会相信这居然是一台机器，而且是一台南方生产的机器！

多么可怕的学习能力！所谓黑科技，说得大概就是眼前这种吧？不过……

“你的腿怎么了？”

“可能有根线被敲断了，回头重新接上就好。”AI再次调整了一下关节，忽略自己有点跛的事实，依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着。

林更新想起来，上回在车站的时候，对方的腿好像就有点问题，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修好？酒劲一上来人就容易虎，说话间，他情不自禁就跟了上去：“哎，那个AI先生……”

“我叫吴亦凡，不叫AI。”前方的人一板一眼地纠正，“不然你是不是介意我喊你脊椎动物亚门哺乳纲灵长目人科人属智人种呢？”

“我……”

林更新被噎了个彻底，愣过之后好笑地认了，“好吧，吴亦凡先生，所以这一个月你就在那家酒吧当DJ？”

“不止，我在码头搬过砖头，在网上给人当过黑客，上个礼拜才来当DJ。”

“看起来你在人类的世界玩得很开心？”

“大部分时候确实不错，但偶尔也会遇到今晚这种情况，不过没关系，有很大的学习意义。”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酒吧宿舍的所在，名叫吴亦凡的AI忽然警惕地放轻了步伐，拽着林更新猫腰躲在了路口的水泥桩子后面。

凌晨的民宅安静得有些渗人，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埋伏的样子，但R级AI依然十分戒备地打量着四周，然后回头对林更新说道：“今晚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就别搅合进来了，我自己去取就好。”

一定是酒精导致的胡言乱语，林更新依然沉浸在上一句对话中：“今晚这样的事，你经常遇到？”

“没办法，帅的人总是要承受更多的压力。”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的问题，AI重新戴上口罩，动作轻快地起身，夜色里利落地翻入了民居，几秒之后，提着记忆里黑沉沉的大箱子翻了出来。

与刚才的状态相比，他搬运箱子的动作明显有些吃力，等回到水泥桩子后面，看见林更新仍然等在那里，便有点意外地问：“你怎么还没走啊？”

后来回忆起那个夜晚，林更新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总之在那个时候，他在危机四伏的巷道里缓缓起身，仿佛胸有成竹地反问：“我走了，你准备上哪儿去？继续带着这个箱子流浪么？”

AI在他的注视下偏过头，目光闪了闪，语气无所谓地回答：“不然呢，流浪多有意思，世界这么大，总要去看看。”

“在流浪之前，不如先把你的腿修好。”

没有拆穿他的言不由衷，随后，就在阴暗的水泥桩子背后，林更新说出了也许是这辈子最浪漫的一句话。

“不是说要报答我么？鄙人不才，林氏饭店明日开张，如果你想要为流浪筹集点路费，那么，欢迎光临。吴亦凡先生。”